“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笃笃---咣咣---”
在幽静的深夜里，长街上的年老更夫敲打着三更的号子逐渐远去，悠扬的梆子声在静谧的巷弄里渐渐淡去，而此时一阵如呜如咽的哭号声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魂兮归来！——”
幽怨悲戚的歌声并不大，但在幽静的长街里格外清晰，钻进了许多仍未入眠之人的耳朵里，有些了解内情的人在闭眼叹息之余也不免露出不忍之色。
苏府内的苏老爷显然也听见了这阵招魂歌，原本有些焦躁的神情中也隐约有了几分怒意，但是转念一想，终究还是化为一声叹息幽幽落下。
“老爷。”一旁的管家见苏老爷脸色并不怎么好看，连忙上前一步，轻声对他说道。
“这大抵又是成衣铺的张氏胞弟又在招魂了。唉，这也是一个苦命的老实人家啊，苦心经营了大半辈子才在镇上落得一间宅子。本以为可以过上安稳日子，却不曾想张老板前几日赴京查验新货的时候，竟在半路上遇上了歹人，劫去钱财不说，还给歹人一刀害了性命！若不是昨日官府通知张吴氏前去认领尸首，不知张吴氏还要苦苦等候多少日子！”
苏老爷闻言也再次叹了一口气，面色也稍稍缓和了些，可焦急的神色却依旧浓郁。
“你说的这些我也清楚，张家确实凄苦，家门罹受如此变故，实乃人间惨剧。张老板我也曾与之交谈过一二，的确算得上是年轻有为，只可惜此番变故，家中仅剩身怀六甲的张吴氏，也不知张家日后该如何是好。”
苏老爷将双手负于身后，有些紧张的在屋内来回踱步。
“鲁老，张家日后若有困难，我苏家必然会帮衬一二。只是如今我夫人也快要生产了，张家却唱着《招魂》，我总觉得有些不吉，能否劳烦您去张家交涉一二，让张氏胞弟小声些？”
“好的，老爷，我现在就去。”鲁管家应承一声，随即便想告退，却被苏老爷叫住了。
苏老爷有些紧张的看了看屋内产房的方向，有些揪心的听着产房里传来的呻吟声，转头有些担忧地看着鲁管家。
“鲁老，产婆不是说好子时前来吗？为何却迟迟未到？劳烦您顺便去看看这是怎么回事，万万不可在路上耽误了时间。”
“是，老爷。”鲁管家神情严肃的点了点头，才再次曲身告退。
随着鲁管家的告退，屋内也再次寂静了起来。苏老爷隐约听见了产房方向传来的女人哭喊声，只觉得心揪成一团却又无可奈何，恨不得此刻立即冲到夫人的床边替她承受所有痛苦。
苏老爷在昏暗的房间内转了好几圈，终于在壁上的送子观音画像前跪下，燃上几炷香插在香炉内，一个高大威猛的汉子此刻却跪在蒲团上虔诚地念诵着《观音经》：
“尔时，无尽意菩萨，即从座起，偏袒右肩，合掌向佛，而作是言：‘世尊，观世音菩萨，以何因缘，名观世音？’......”
不知念诵了多久，苏老爷才睁开有些疲惫的眼睛，双手合十朝着画像，看着观世音那慈祥的面容，在心里默默念着：
“菩萨保佑，我苏某如今也不敢奢求诞下麟儿，只要庇得我夫人平安，苏某定当诚心供奉菩萨，立下牌位以保观音香火不断...”
——
另一边，鲁管家刚刚将苏府的大门合上，转身正欲前往张家商讨一下‘招魂’一事。鲁管家一手提着灯笼，一边在心中默默思考着待会该用何等说辞才能兼顾苏张两家的感受且让张家在此夜不再招魂。
这的确是一个麻烦的问题，虽说张家三更半夜不应该扰人清净，理亏在张家。可苏家若是不想与之交恶的话，待会的说辞还是要好好斟酌一番的。
就在老管家为之头疼的时候，张家的府邸已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眼前，从宅子里传来的幽幽哭声也愈发清晰了起来。
只盼张吴氏可以通情达理些吧，不是那种胡搅蛮缠的乡野村妇就好了。
鲁管家幽幽叹息一声，站在张家的大门外，收敛好了神色，并颇为严肃的整理了下衣冠。
就在鲁管家自觉一切妥当后，才伸出手去准备叩门。
然而鲁管家的手还没摸到门环，张家的大门就忽然自己打开了，并从中快步走出了一个黑影。
事发突然，鲁管家不仅被吓了一跳，而且还差点与正欲出门的人撞了个满怀。
但那人显然更为瘦弱一些，即使是撞在鲁管家这六旬老者身上，反而也是把自己撞了个踉跄。至于鲁管家自己，也仅仅是有些身形不稳罢了。
鲁管家迅速站稳了身子，定睛一看，发现眼前此人正是苏老爷一直念在嘴里的产婆王氏。
“王婆，你怎会在张家?”鲁管家拍了拍衣襟，转而有些诧异地看着王氏，想不通她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鲁管家?您这是?”王婆看清来人后，同样有些惊讶地看着鲁管家。
然而还没等鲁管家回话，王婆又忽然想起来了些什么，转而有些尴尬地看着他:“鲁管家，真是对不住了，老身这个时辰本应前往贵府的，只是半路经过张家时，老身听见张夫人的痛呼声。老身算来张夫人也正是待产的时候，因此便担心张夫人会有意外，毕竟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所以老身就…”
“哦，原来如此——无妨，毕竟是王婆你的职责所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鲁管家虽有不悦，但看着王婆那歉疚的神色，他也不好再去说什么。
他也曾听说过王婆与张家的私交甚好，所以她对张吴氏的密切关心也是理所当然。
只是除了张吴氏，自家夫人也正是待产的时候，老爷也是早早就与王婆约好了时辰。可这王婆不先去赴约，反而先去了张家一趟，这让鲁管家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
但无论鲁管家有多么的不悦，这表面上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毕竟王婆算得上是附近十里八乡接生手艺最好的产婆，老爷也正是看中了她的名气，才礼遇有加的去请王婆为夫人接生。
“王婆菩萨心肠，自然不能置张夫人危险之境而不顾，只是不知王婆此番忙碌，张家夫人现在情况如何？”鲁管家收起了灯笼，语气淡淡地问到。
“谢谢鲁管家关心，张氏一切安然，大抵是老身算错了日子，张氏并非此时生产，虚惊一场罢了。”王婆听见鲁管家的询问，愣了一下，然后迅速回过神来，带着尴尬的笑容将眼神移到一旁，并且以不易察觉的动作将手中的篮子护住。
“鲁管家不必多问了，时间紧迫，贵府夫人还在等着我们呢，可别误了时辰。”见鲁管家似乎还有疑惑的样子，王婆赶忙转移了话题，催促着鲁管家随她一起回府。
“可是，张家这‘招魂’...”虽说鲁管家也急着回府，但也一直没忘出门前苏老爷的交代，还想着和张家人商量一下，因而鲁管家仍站在张家大门前有些迟疑。
“什么招魂？”王婆似乎有些奇怪，顺着鲁管家指着的方向回头看去，正好看见张氏胞弟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一脸复杂的表情看着他们。
鲁管家自然也注意到了堂前的张氏胞弟，也有心留意了他的表情。
他看向鲁管家的表情确实很奇怪，有纠结、愧疚、心虚、犹豫，以及一丝隐藏在眼眸深处的激动。
这是何意？鲁管家在心里纳闷着张氏胞弟的眼神，自觉自己和苏家最近应该不曾与之接触过，理应和他没有任何联系才对。
“好了好了，鲁管家，时辰不多了，你就别再耽搁了，苏夫人那边要紧呐！”王婆只是转头看了一眼，对张氏胞弟的眼神视若未见，便再次开始催促了起来。
“好，我们动身吧。”鲁管家见王婆催的急，张氏胞弟虽然有些奇怪却也不再招魂了。他转念一想自家夫人的情况确实挺危急的，便索性不再多想，转身向张氏胞弟一拱手，便随着王婆匆匆忙忙的离开了张家。
两人离开张家后，并没有花费多少功夫就回到了苏府。鲁管家刚刚关上府邸的大门，在堂前早已等候了多时的苏老爷听见这动静后立刻快步向二人走来。待苏老爷见着王婆后，原本紧缩的眉头也有些放松了起来，眼睛里更是露出几分喜意。
“来者可是王婆？快快请进！苏某已在寒舍等候多时了！内人还望劳烦王婆一番了。”
苏老爷快步走向王婆，虽然此刻仍然焦急，但表面上的礼数确是面面俱到。
“苏老爷言重了，老身不过一个糟老婆子，也就手上还有两分接生的手艺罢了，哪里值得您这么大礼数！”王婆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一手提着自己用白布盖住的竹篮，另一只手则慌忙地向苏老爷摆了摆。
“王婆不必自谦，谈起这接生的手艺，这十里八乡的的确无人能及你，我家老爷又怎么会找错人呢？”一旁的鲁管家适时地插上一句恭维的话。
“哎呀，鲁管家真是折煞老身了——”虽然王婆一直在推辞，但是其眉眼间的自得与笑意还是说明了她对这番赞赏相当受用。
“王婆，这是苏某的一点谢礼，些许银两，不成心意。”苏老爷在交谈间，不经意般从怀中掏出一个早已备好的布袋，不着痕迹地递给了王婆。
“苏老爷，这是...”
钱袋一入手，王婆感受着这沉甸甸的分量，虽然有些迟疑，却也没有假意推脱，而是将其悄悄地收入怀中，正色对苏老爷说道：
“老身为妇人接生已十余载，虽不敢说此番定是十拿九稳，但即使是拼了老身这把老骨头，也要保得贵夫人母子平安！”
“如此甚好，若能保得我夫人平安，苏某定当重谢！”苏老爷也是一脸严肃的神情，只是跟着王婆一路走到产房外时，却被王婆义正言辞的拦了下来。
“产房乃大污大秽之地，苏老爷请止步，可别染上了这晦气！”
“这...苏某只是想见见内人而已，应当无妨。”苏老爷有些尴尬，但想着自己的夫人，又露出几分焦急的神色。
“不可！老爷若是踏进这污秽之地，不说容易染上血光之灾，对夫人也不吉。”王婆根本不为所动，而且阅人无数的她轻易地就抓住了苏老爷的软肋，一拿出夫人，苏老爷立刻就听话了起来。
“无妨，至多数个时辰，老身必然还您一个安然无恙的夫人。”或许是看出了苏老爷对自己的夫人用情之深，王婆也软下了语气。
苏老爷也没辙，只能老实地站在门外看着王婆将产房的门慢慢合上，其中他甚至还在门外伸长了脖子使劲瞧着屋内的光景，直到门被彻底合上。
不过门还没合上两分钟，就吱呀一声再次打开了，正在来回踱步的苏老爷猛然一个回头，却与两个原本在产房内服侍夫人的小丫鬟对视上了。
三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后，还是苏老爷先开了口。
“你们两人怎么也出来了？”
“回老爷，产婆说...我们两个笨手笨脚的...在里面也碍事的很...就，让我们先出来了...”两个小丫鬟都不太敢直视苏老爷，其中一个胆子稍微大点的小丫鬟唯唯诺诺地向苏老爷解释道。
都被王婆赶出来了的主仆三人在厅堂里沉默了半晌，还是苏老爷先发了话：“那你们两个就去后厨帮下手吧，让他们煮点调理身体的药膳。”
“是。”（同声）
眼瞅着丫鬟们的背影消失在厅堂外，苏老爷也渐渐将心思转回到产房内的夫人身上了。
苏老爷看着自己手中一枚熟悉地玉佩，喃喃道：
“哪怕不要这个孩子，我也只要你平安就好了。”
“只要你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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